在《魔物獵人》中，與患癌父親的最後一場狩獵

1.獵人被打倒了

「砰！」獵人被黑色巨龍的尾巴擊中，然後翻滾出好幾米遠。

獵人手持雙刀，身穿一套藍白色金屬軟甲。他笨拙地從地面上爬起來，但還沒站穩腳跟，又被一記橫掃掀飛在地。

「先穿衣服！先穿衣服！」 顯示器外傳來焦急的聲音。

「怎麼穿衣服？」 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出現了，「哎，我應該怎麼翻滾啊？」

畫面中，獵人又被龍尾掀翻在地。獵人無奈地躺在地上，好像連盔甲也沾上了泥巴，沒那麼閃亮了。

「吃血吃血！」年輕人焦急的聲音又發出指令。

「哪一瓶是血來著?」 中年男人一邊問，一邊匆忙按鍵。畫面裡的道具欄滾動著。

「哎呀，你都翻過了。」年輕人又笑又急地說。

……

這是前一段時間在bilibili上熱門的視頻《這是我的父親陪我玩的最後一次遊戲》。這段視頻是22歲的布布用手機拍攝的，記錄了他和父親玩遊戲的場景。

視頻是在2020年新年拍攝的，布布正在讀大二，從學校回家度過寒假。他決定和父親一起玩《魔物獵人：世界》，「主要是想和他多交流」。當時，他錄下這段視頻，發給遊戲群聊裡向網友炫耀。

布布說，網友都很驚訝，因為他們從沒想過還能和父親一起玩遊戲。

去年12月，布布的父親被查出患有胰腺癌，身體狀況並不樂觀；今年3月24日，父親去世了。

布布失去了最重要、最親近的人。他想念父親，幾乎每天都失眠到三四點，有一天深夜，他在手機裡找到了兩人一起玩遊戲的視頻。

他把視頻發佈在bilibili上，評論像潮水一樣湧來。許多人說，布布的父親化作了天空中的蒼藍星，願他會永遠守護你。

布佈在視頻簡介中寫道：「這是他的生命留下來的散文詩。」

2.蒼藍星的指引

「布布」 是他的網名。我加了他的微信後，好友列表裡就多了這個名字。

在bilibili上，他的名字是「中原一點紅」，聽起來血氣方剛。

可是跟我通話的時候，他的聲音低沉輕柔，說話溫吞。他好像是一個靦腆的男孩。

布佈告訴我，他不知道該怎麼講父親的故事，每次回想起來，他都會感到難過。 「不能想，一想就會想哭。」

可是他依然用一種堅定的態度說了許多過去和父親發生的故事：

父親是布布的遊戲啟蒙，在他非常小的時候，父親就帶他去朋友開的網吧玩。

布布說，他的父親最早玩的是「一個像《傳奇》的網游」。起初，父親是一名劍士，後來轉職成了「魔劍士」。

令布布印象最深的是遊戲中掉落稀有道具時特殊的音效，「像鑽石一樣的道具，掉落的時候會有‘叮’的一聲音效」。

因為道具非常稀有，音效的穿刺力又特別強，所以一旦有人掉落這種道具，全網吧的人都會聽見，並一起歡呼。

「通宵熬夜的人本來很疲憊了，但聽見聲音後又會很振奮。」布布回憶。

根據布布的描述，這款遊戲應該是《奇蹟MU》，曾經火遍了全國。

在那個年代，遊戲被許多長輩視為害蟲，可是布布的父親不這樣想，他反倒像一個小孩似的沉迷在電子遊戲的世界裡。

布布說，父親的遊戲技術高超。他最擅長的遊戲是《CS》，槍法「幾乎達到了職業選手的水準」。

「他玩FPS總會爆頭，因為他的遊戲理解和別人不一樣。普通玩家想爆頭就拿槍去瞄準、射擊，但是我爸爸只需要把準星看作一個點，把敵人的頭也當成一個點——再把兩點連成一條線就可以了。」

為了佐證這點，布布說他的父親其實會暈3D，但是玩畫面劇烈搖晃的《CS》反而不會感到眩暈。 「因為可能在他的眼裡，敵人只有頭，只是一個點。」

父親在布布上小學時迷上了《逆戰》，他不僅自己玩，還帶著布布一起玩。在布布的記憶中，父親帶他玩過兩種獨特的模式：「塔防」和「殭屍獵場」。父親槍法好，裝備也「比普通人豪華」，綜合實力非常強勁。

「爸爸帶我一起玩，一般要求4個人組隊的副本，他帶著當時什麼都不懂的我，竟然只要兩個人就能通關。」

在布布年幼的記憶中，父親是玩遊戲的一把好手，可是隨著布布長大，他發現父親的技術好像落後了。

2016年《守望先鋒》上線，布布已經上高中了。他知道FPS是他父親喜歡的遊戲類型，於是邀請他一起玩。在遊戲過程中，他注意到父親只使用黑百合，槍法依然很準，但幾乎不會使用探測地雷和鉤爪技能。

「他的槍法很好，可是戰術和意識可能跟不上了。」布布說，「我教他玩的時候，他會比較抗拒。他總說按鍵太麻煩了。」

再後來，布布試著讓父親玩「吃雞」，操作更複雜，道具也更多，他發現父親不僅意識跟不上，有時候「用準心找頭的技能也不行了」。

最後，布布和他的父親一起玩「怪物獵人」。他向父親推薦了操作簡單的大劍，但他悲傷地發現，他的父親經常忘記推動搖桿，以至於無法成功地發動蓄力斬。

布布的父親最終放棄了大劍，拿起了他認為更簡單的雙刀。布布坐在電腦旁邊的椅子上，看著父親的角色在戰場上揮動武器，他的操作有點笨拙，出招也沒有明確的章法，有時候甚至搞錯了方向，對著空氣猛砍。

bilibili視頻發布後，有人注意到獵人偶爾背對著黑龍空揮，於是發彈幕詢問：「他這是在幹什麼啊？」

3.意外發生了

視頻中充滿了各種彈幕，有表示感動的，也有表示鼓勵的，而評論區也非常活躍。其中，有人提到了一個故事：

“有一對父子，他們總是一起玩賽車遊戲。父親過世後，兒子總是保留著父親的遊戲存檔。這個遊戲有一個特殊的機制：曾經玩家取得過的最高分記錄會變成「幽靈」，在後續的每場比賽中伴隨玩家一起賽車。而遊戲機上的最高分正是父親生前取得的。於是，兒子不斷地和父親的幽靈競速，在許多次失敗後，他終於能夠跑得比幽靈更快了。可是在他即將突破記錄、衝過終點線的那一刻，他踩下了剎車，靜靜注視著父親的幻影賽車衝過終點——這樣他就可以永遠留住父親的記錄了。”

「當孩子放下手柄，等著父親的賽車超過他的那一刻，他笑了。我卻眼眶一紅。」一名網友留言說。

這位觀眾提到的遊戲，可能是《越野挑戰賽》。

布布和父親的經歷像是這個故事的翻版，戳到了許多網友的淚腺。

「或許你父親化作身旁的艾露貓一直在看著，每次你力竭倒下的時候都會把你帶回安全的地方。」另一條留言說。

艾露貓是「魔物獵人」系列中伴隨玩家冒險的好夥伴，造型是一隻穿著忍者服、拿著機關的可愛小貓，當玩家生命值被怪物打掉後，艾露貓會用小推車把玩家抬到安全的地方。

「我父親陪我玩的最後一款遊戲是實況足球，大概在二十多年前。現在他中風嚴重，生命之火已經非常黯淡，生活總是讓我們經歷磨難，有時真的應該放下手中的事，珍惜眼前人。」有一個觀眾在看過視頻後，想到了他和父親的經歷。

還有更多人在看過視頻後，想到了或發生在自己身上，或跟身邊人有關的事。他們留下評論，發出感慨，釋放出一種悲傷又柔弱的情緒。不過，這種傷感的氣氛中依然保留了一種堅強，像是小動物互相舔舐傷口。不少人安慰布布，希望他可以記住父親，然後繼續向前看。

「我其實不太願意看很多評論，害怕想起以前事會傷心。」布布說，最讓他忘不掉的評論，其實不是這種積極的，反倒是「許多‘樂子人’發的那種很難聽的話」。

一些帶有消極情緒的評論指責布布消費自己的父親以獲取更多流量。他們認為，流量會帶來更多收益，而為收益而博取同情是可恥的。雖然這樣的評論不多，但它們的指責相當嚴厲。

「我會反駁他們，和他們對線。」布布提高了聲調，「現在去翻我的視頻，置頂的就是一條這樣的。」布布很擔心別人說他發視頻是為了錢，視頻發布後不久，他編輯了一條彈幕，說明視頻沒有參加激勵活動，他也沒有從中獲得任何收益。

他又在評論區裡貼上了B站後台截圖，圖中顯示獲得的收益是0元。

他再次編輯了一條彈幕，與之前的彈幕內容相同，不過加上了視頻作者的標籤，讓這句話在視頻開始時更加醒目地出現。

「他會在天上繼續指引你，他就是你的蒼藍星。」「蒼藍星」是遊戲中NPC對玩家的稱呼，象徵強大的守護者。這條溫柔的評論成了點贊最多的一條。

「謝謝你。」布布簡短地回复。

他說，不敢說得太多了，因為「擔心別人說我故意炒作爸爸」。

4.忘不掉的瞬間

除了玩遊戲厲害，布布對父親的印像還有「不愛說話，喜歡喝酒」。

父子倆很少聊天，交流得最多的情況總是父親「喝到微醺後，講一通人生大道理」，就像許多沉默的中年人一樣。

現在，布布並不討厭聽這些大道理，他認為「為人處事什麼的，肯定都是跟他學的」。相反，如果還有機會，他希望能和父親多交流。

布布說，隨著年齡的增長，他和父親的交流越來越少了。 「漸漸地不願意跟他說很多事」，布布好像變得和父親很像，也成了一個沉默的人。說到這裡，布布語氣中有懊悔的情緒。

玩「怪物獵人」是布布想和父親增進感情想出來的計劃，他最想和父親一起挑戰的任務是討伐冥赤龍。布布說，這是一個規模宏大的任務，隊友之間需要有精妙的配合，非常具有互動性。

「我想等他打到冥赤龍時再和他一起玩。」布佈告訴我，這本來是他教父親玩「怪獵」的目標，這一次，終於輪到他帶父親挑戰高難副本了。可是這個願望最後沒能實現。

布布和父親玩遊戲的電腦父親確診癌症後不久就住進了醫院，布布想過多陪父親玩遊戲，可是病情惡化得超出預期，父親很快變得虛弱，連說話也提不上力氣。

布布看見父親躺在病床上，只好把想說話咽進肚子裡。父親走後，他玩《命運2》消磨時間，有次副本打到一半，他突然想到如果是和父親一起玩，應該怎麼跟他解釋關卡里的各種機制，就像在他小時候，父親告訴他怎麼在《逆戰》裡觸發機關一樣。

布布想著想著，聲音哽咽了。他害怕隊友聽見嗚咽聲，於是關掉了遊戲的麥克風。

不知道是不是命運的某種使然，布布和父親在遊戲中討伐的巨龍叫滅盡龍，根據遊戲設定，滅盡龍有獵殺其他古龍的天性，尤其是當某種龍病毒似地繁殖、對世界構成威脅後，滅盡龍就會像衛士一樣出現，清除病變，維護大陸的生態循環。

除此以外，滅盡龍還有超速再生的能力，即使遭受到嚴重的傷害也迅速恢復。一切都讓布布與父親的最後一次狩獵具有了特殊的意義。

現實生活不是遊戲，與虛擬世界里美好又理想主義的故事不同，獵人被怪獸打倒的事會確實發生。在現實中，人就是會輸給許多不可抗力，而分離或許是從每一次相遇起就注定的結局。

遊戲中，有一個叫「與心愛的你行至世界盡頭」的討伐滅盡龍任務，布布可能不記得他和父親有沒有完成這個任務，但他在現實裡做到了這點——陪伴父親一路走到了他的世界的終點。

布布和我說起了他和父親最深刻的回憶：在小學時，父親帶他玩《逆戰》，他們被一個副本卡住。雖然這個關卡的戰鬥並不難，但是機關卻非常複雜，父親很有耐心地教他怎麼過。他們玩得很晚，比以前任何一天都要晚。由於沒有人打擾他們，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挑戰，直到月亮升至夜空，沒入黑雲。

终于，布布和父亲通过了这个副本。他们没有欢呼，也没有太多的言语表达。布布记得父亲的状态很放松，他自己也很放松。两人松了口气，关闭电脑，洗漱，睡觉。

尽管没有戏剧性的时刻，也没有转折，这个夜晚还是莫名地成了布布有关父亲最深的记忆。

那个瞬间已经成为了他心里的一部分，就像天空中的星星，一直存在，永不消散。